朱学勤:重读托克维尔
托克维尔
托克维尔《旧制度与大革命》,距今一百五十年,怎会引起中国人如此热议?看来还是革命与改革的老问题,让人欢喜让人愁。
自从李泽厚提出告别革命,一纸风行,跟进者众。能否像他那样告别革命?托克维尔不这样看。他不是王党,而是自由派贵族,这一派人最为可贵的不是贵族出身,恰恰相反,不因家世遭毁而一概反对革命。他告诉我们的是,1789年革命初起,确实有值得同情的理由,只是后来越搞越大,搞得人人自危,这才应该反对,应该检讨。他维护的是小革命,抵制的是大革命,尤其反对革革命的命。如果放在20世纪,他一定会否定十月革命革二月革命,也反对1927年国民大革命革1911年辛亥民国的命。
革命可以分析为多个版本。如果局限于政治领域,或可称为小革命1.0,这样的革命不伤害社会,正好与教科书所言相反,应称好得很;如扩大为社会改造,则可称中革命2.0,开始向反面走,必须防范;再扩大,再持续,深入精神文化领域,不仅改造社会,还要改造人性,那就糟得很,只能称大革命3.0,那才是要告别,而且要反对。武昌起义第二年,黄兴回湖南与家乡父老议论,曾说到辛亥革命是革腐恶政府的命,万不能延及乡间社会,谁若这样干,谁就是罪人。这样的立场,与托克维尔庶几相通。
鲁迅曾贬损辛亥革命是城头变幻大王旗,是绍兴城内虚无党的把戏。按他所期盼,只能从绍兴城头一路革下去,先改造鲁镇、未庄,再改造吴妈、阿Q的灵魂,所谓树人,那就很危险。中国五四以来的革命观,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鲁迅这样的文人参与塑造,他们难耐1.0,呼唤2.0,直至3.0落地,首先送去改造的不是吴妈,而是他的追随者胡风。
托克维尔认为,危机多半发生在改革中途,而且是经济繁荣年代,这就颠覆了中国人此前一个革命观:哪里有压迫,哪里有反抗,压迫越深,反抗越烈。革命其实很势利,弹簧压得最紧,未必有反抗,一旦走向改革,弹簧松,社会则爆发报复性反弹,大规模抗议多半就发生在这时。这话说得很难听,有点像任志强说房产话糙理不糙。但是,能否将这一逻辑再向前推一步,干脆说早知如此,那还不如不改革?或者更糙一把:我们就是不改革,你们又能怎么样?
如果这样读托克维尔,那就读岔了。他确实说过上述不利于革命的话。但他更为犀利的分析是在下一步:
改革一旦发生,万万不能停顿。法国革命之所以从1.0走向3.0,原因之一就在于已经改革的那一部分,使得尚未触动的这一部分变得更为丑陋,此前尚能忍受,此时已不能忍受!验之于辛亥革命前,清末改革不可谓无诚意,不可谓不俯允民情,最后却是被核心深处的那把老算盘绊倒:1909年推出皇族内阁,名单一公布,舆论大哗,这才逼反了立宪党人,这才有1912年清室逊位。改革既已发生,从此就意味着与革命赛跑。不能改革到一半,摸到一块最大石头搂在怀里不动弹,那就只能让后面的革命赶上来扑倒千夫所指,焉能不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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